背海而生——一个渔民的叛逃

2017-04-28    来源:新华社 文/沈楠、吴俊宽、夏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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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长达22年的时间,陈盆滨的脚下只踩着不到两平方公里的陆地。在人生的最初十年,他便探索完了这座岛屿的每一道缝隙。小学一毕业,他便循着父辈的足迹——下海了。


有长达22年的时间,陈盆滨的脚下只踩着不到两平方公里的陆地。在人生的最初十年,他便探索完了这座岛屿的每一道缝隙。小学一毕业,他便循着父辈的足迹——下海了。

    

靠海吃海长大的孩子,却无法与大海真的亲近起来。下海捕鱼的时间愈长,他便愈发地想登陆。九年之后,当他突然有机会发现,一把子力气保证不了渔获的丰盛,却能在陆地上闯出别的名堂,他便一把抓住这根缆绳,再不撒手。

    

用16年的时间,他把自己锻造成了中国“跑神”,在那些常人闻所未闻又极端艰苦的比赛中树立了名声。踩过七大洲的土地,跑过近万公里之后,他从一个疯跑的独行侠,成为被追随、被追捧的明星。

    

当他的名字渐渐需要被提起的时候,人们喜欢冠以“中国阿甘”的前缀。事实上,他们并没有太多相似之处,只是“跑”对他们有着一样的最初的意义:发足狂奔,就是挣脱过去的绑缚。

    

继承

    

从北京坐高铁八个小时到浙江东南部的温岭站,换汽车一个小时到玉环干江镇,接着等过路车坐半小时到栈台码头,再换快船20分钟,才到鸡山岛。出了码头第一个坡往上是龙王庙,一家海鲜饭店横在坡脚到庙之间的半腰,做着岛上最门面的生意。

   

 二三十年前,这里更似孤绝之地。开往大陆的船一天一班,随着潮汐往返楚门大坝,单程一个半到两个小时。岛民们运渔产过去卖,换成蔬菜和生活杂物再返回,而大部分人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从未离开。那是岛上人口的顶峰期,有五六千人。

    

岛上的男人分成两类,一类下海捕鱼,一类山上加工。在陈宝水看来,小儿子盆滨天生就是捕鱼的料,像上天对家里的恩赐。

    

陈宝水的父亲是鸡山乡1953年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干部。1963年,他在北山高处盖起一栋总面积150平方米的两层楼房,一时显赫。按照上一代人的安排,往下三代的字辈是“瑞、宝、盆”,台州话听上去像“聚宝盆”。到“盆”字辈出生,家景距离老人朴素的期望似乎更远了。那栋小楼一度四代同堂,住进16口人。

    

陈宝水用“峰”和“滨”给两个儿子命名,一山一海,就是岛屿的全部。盆滨很小的时候,捕鱼从生产队变成了个体,这意味着每一条船各自的努力和运气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收入多寡。

    

盆滨的个子没有哥哥盆峰高,但是力气惊人,且从不惜力。六七岁的时候,父亲给他做了两个小桶,挑着去山下打水。顺着起伏的石头小道往回走,他咬着牙把歇脚点往后推一点,再推一点,直到一口气挑回家。陈宝水觉得,这样的体格和脾性正适合打鱼,于是安排他上完小学就跟着下海。

    

“我们都是捕鱼的,不捕鱼干什么去?读书也没什么用,不读书就可以赚钱去。”

    

盆滨倒是对读书没什么兴趣,跟父亲一样,13岁就跟着大人们出海了,一年学习期之后,正式上岗。做饭、放网、收网、打扫、修理……所有的活他都要干。一如既往地,能用100斤的力气他绝不只用99斤。船上七个人,他总是最后一个休息的。

    

“那时候年纪小,要是别的大人觉得我不行,我爸就要雇人来帮忙,所以我必须努力干活。”

    

他成功地站稳了脚跟。

    

叛逃

   

 “你喜欢捕鱼么?”

    

“不喜欢。”他摇着头说,问题和答案之间没有任何停顿。

    

“每次出海之前我都不想出去。一年的时间有半年出去,回来之后也要睡在船上,因为要看管渔船……很讨厌。太苦了。”

    

这种苦的记忆甚至淬炼成了一味药,在后来那些动辄两百公里的奔跑中,专治惰怠,一吃见效。

    

陈宝水记得,当年出远海单程18个小时,一趟十来天,总有人必须保持清醒。那时候没有救生衣,陈盆滨掉过两次海里,一次被哥哥及时发现,一次幸运地抓住了绳子。他最害怕的是一次马达突然停了,水流很急,船逼近绑在两个岛屿之间的网,钻进去就得翻。

    

“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哥会没命的,他不会游泳。我跑到船舱,使劲摇使劲摇,就在还剩十多米的时候,(马达)摇起来了。”

    

再危险的工作,如果它是唯一的谋生手段,人是顾不上理会恐惧的。

    

鸡山依傍的玉环身处改革开放前沿,原本资源贫瘠、交通不便,人们不得不以智慧和勇气去博生机。到20世纪90年代,这里的民营经济已经初成气候。

    

半岛上修了更多路,连接小岛和大陆的船次也多了起来。人们渐渐听说:打鱼挣得比种地少,种地挣得比打工少,有胆子的自己办厂,发达了……岛上的房子盖得见缝插针,石子路曲折逼仄,对渔民身份的安之若素在夜不闭户和家长里短中摇摇欲坠。

    

新千年的第一个春节,陈盆滨的心思也活络起来。乡里办俯卧撑比赛,他埋头连做了438个,才发现对手早放弃了。600块的奖金是他近22年人生中最大的一笔横财,而在乡邻中迅速传播的名声还有一丝光耀门楣的意味。

   

 “我从小就喜欢武侠,当冠军的感觉和当大侠差不多吧。”

    

六张大钞没隔夜就上交了父母,但那晚他睁眼躺着,心里开始“长草”。

   

 当时温州电视台有档“电视吉尼斯”节目,举办各种新奇的比赛,胜者有奖金。转年年初,他先到县里向城管叔叔借了200块钱,再到码头坐船两个半小时到了大城市温州——那是他当时在陆地上走到的最远的地方。第一个比赛失败了,怕回乡丢面子,他就索性彻底结束了渔民生活,边打工边等比赛。

    

得知儿子撂挑子,陈宝水勃然大怒,却鞭长莫及。

    

“他是壮劳力,他跑了谁捕鱼?这些乱七八糟的比赛,能填饱肚子吗?!”

    

等到5月份,陈盆滨肩扛20公斤桶装水一连走了14个多小时、70多公里,终于拿到了第一名。

    

这个国内早期的草根真人秀节目,带给陈盆滨最大的冲击是电视惊人的传播效能。看到自己成为电视机里的主角,围观者之众超过了鸡山岛民几个数量级,他内心荡漾起难以言说的成就感。他开始频繁参赛,甚至包括“吃杨梅”“抓螃蟹”比赛。

    

然而到2003年,“电视吉尼斯”被叫停。其他为数不多的比赛,报名费和路费也超出了陈盆滨的承受力。他几乎无以为继。

 

生机

    

陈盆滨第一个想到一家温州的皮鞋厂。2001年,他参加过一场穿皮鞋马拉松比赛,就是这家厂赞助的。他打电话过去,希望对方能资助他,回报是在衣服上贴广告。但电话那头告诉他,“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人”。

    

他找了本黄页号簿,开始依次给上面的企业打电话,打了两百多个,被拒绝了两百多次。

    

2004年初,他找到了生涯中最像样的一份工作,在叔叔朋友的帮助下招工进了玉环名企苏泊尔。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。叔叔的朋友让他自己和老板谈,于是他面对已经颇有名气的青年企业家,大谈自己的经历、能力和要求。

   

 老板苏显泽比陈盆滨大十岁,正是在他的年纪开始创业。听完这个老乡磕磕绊绊又眉飞色舞的自我推销,他当即就答应了。于是陈盆滨成了最特殊的员工,为了保证他的训练和比赛,公司把他从车间调到保卫科,后来干脆调去做园艺。在他手里死了不少花花草草,也没人计较。

    

从铁人三项到户外越野,再到极限马拉松;从浙江到全国,再到世界各地,那些象征更高境界的比赛有更高的体能和意志门槛,经济门槛也着实不低。陈盆滨心里有一本账,十年间,公司为他参赛承担的各种开销有四百多万,而金钱之外的部分更无以计价。

    

“我欠苏泊尔的这辈子都还不清,就算我能还两千万也还不清。不是钱的问题,是没有它就绝对不可能有今天的我。”

    

苏显泽的一个决定盘活了陈盆滨一个濒死的棋局,却从未把他纳入任何品牌推广项目里。陈盆滨感到报恩无门,自己找了家淘宝店印了苏泊尔的LOGO贴在比赛服上。结果公司高层看到哭笑不得——徽标的样式不符合标准。

    

从商业角度,这种支持令人费解。一位企业高管这样揣摩其中之意。

   

 “我想,陈盆滨身上的劲头,那种对于旧传统的急于突破,对于梦想的执著的追求,相信是让他看到了自己的过往。”

    

26岁的陈盆滨,幸运地摆脱了财务掣肘,彻底告别了他不得不成为的那种人,开始去做他想成为的那种人。他用这份属于极少数人的幸运完成了世间唯一的壮举。

    

明星

    

2009年,陈盆滨在户外圈已经小有名气。一次和媒体朋友饭聚,席间他说,“我要跳出户外圈,成为体育圈比较有名的人”。他记得他们笑而不语。“我知道他们觉得我在吹牛”。

    

这样的情境一而再地发生,人们总以为已经看到了一个小人物的极限,却没有想到“极限”二字对他来说不是高墙,而是高墙上无限延伸的梯子。

    

陈盆滨的计划是征服七大洲的极限马拉松,那是一些距离在100公里以上的跑步比赛。世界上还没有人在七个大洲完成挑战。

    

他是在当年参加环勃朗峰耐力赛的时候产生这个念头的。那是他第一次出国,独自一人,语言不通。看到酒店外为他升起的国旗,他突然感觉到,比赛有比挣奖金更重要的意义。

    

从2010年开始,新疆戈壁250公里,撒哈拉沙漠241公里,美国西部100英里,澳大利亚昆士兰241公里,雅典至斯巴达246公里,巴西亚马孙丛林254公里,而终点,是南极。

    

2014年11月20日,是南半球的初夏,但在南纬80°的冰原上寒风呼啸,气温在零下20多摄氏度。陈盆滨用接近14个小时跑完了100公里。全世界六名勇士中只有两人完成挑战,而陈盆滨成为第一个来自中国的冠军。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收尾了——一个落跑的渔民,一个接近夭折的梦想;家族的反对,人群的讥笑;在撒哈拉缴纳“尸体遣返费”,在热带雨林被蚂蚁爬满脖子,在南极滴汗成冰……所有戏剧性细节积聚的能量在南极夺冠的瞬间达到顶点。

    

陈盆滨明白,倒不见得前人没有这样的能力,而是很少有人同时具备他的能力和对荣誉的迫切渴望。颇具宿命意味的是,这些素质恰恰来自他奋力逃离的渔民生活。

    

除了超常的体力和耐力,捕鱼敲打出他的处变不惊和坚忍不移。“跑步再难的时候我都会想,捕鱼那么艰难我都挺过来了,这点算什么。”

    

他甚至自觉地背负起国家荣耀,和证明自己“能”相比,证明“中国人能够做到”被他视为一个更值得为之拼尽全力的目标。

    

他的成就恰逢其时,席卷全国的马拉松热潮,成为一个跑步明星诞生的土壤。借助中国体育转型和政策松绑的东风,以马拉松为代表的路跑运动迅速积聚人气。2015年全国134场比赛已经是五年前的十倍,而在2016年,比赛超过了300场。

    

南极归来仅仅两个月,陈盆滨就在体坛风云人物年度最佳非奥运动员评选中胜出——在两度登上《户外》杂志封面之后,终于“跳出户外圈”,得到了国家级体育媒体的褒奖。颁奖典礼上,他用台州风味的普通话滔滔不绝,以致主持人不得不打断他的获奖感言。

    

之后又是仅仅两个月,签约一年以来引而不发的经纪公司为他策划了“挑战100-一执跑”项目,连续100天每天一座城一个马拉松。2016年,炫技意味的“一执跑”改为“一起跑”。虽然陈盆滨仍旧独自作战,但他身边有数千跑友,以团队接力的方式完成五周五场100公里。这天才的创意把一个孤胆英雄真正推向了大众。

    

“没有马拉松的狂热就没有我现在的名气。如果我的七大洲完成早两年或者晚两年,我都不会有这样的名声。时代造就了陈盆滨。”

图为奔跑中的陈盆滨。

    

侠客

    

祖辈寄托在名字里的愿望终于在人到中年的陈盆滨身上兑现了。他带给家庭的变化直接而显著。

    

2000年,陈宝水为了治疗结核病,把家从岛上搬到了楚门镇,老丈人把养鸡用的一间小屋腾出来,盖上瓦片给他们住。整整11年之后,陈盆滨用自己的积蓄加上借贷,在大麦屿经济开发区的地界盖起一栋四层楼房,把一家人接了过来。现在,父母、哥嫂一家和他自己的妻女都住在这里。

    

妻子黄青青是大学生,但两人之间,她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和社会的小学生。一起跑步,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,即便不在一起,也有另一种陪伴的方式。2015年的“挑战100”,陈盆滨在各个城市跑,她就每天下班自己跑。去年女儿出生之后,他立刻买了婴儿漫跑车。今年的台州马拉松,他们计划推着女儿一起跑。

    

对于那些艰苦卓绝的比赛,她有自己的焦虑和心疼,但给予陈盆滨全部的支持,因为“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”。对于他新的理想,她更感到“三观合”。

   

 “我要教跑步,免费的。我觉得钱不是第一位的,而是人生的价值,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,留下什么样的东西,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
    

当陈盆滨汇入数以百万计跑友的洪流,成为其中的知名者,根植内心的侠客梦终于找到了现实寄托。

    

他觉得,这些年时不时触动公众神经的替跑、猝死、大面积受伤,都要归结于跑步观念的扭曲和跑步姿势的不正确。眼见更多的人迈开步子就跑,一种油然而生的责任感好像已经爬到喉头,急切地寻找着出口。

    

陈盆滨对自己的跑步姿势有十足的自信,那是有过切肤之痛后的久病成医。他说这是一种接近非洲人的长跑方式,让他完成了从“蛮跑”到“轻松跑”的革命性转变。

    

“我想通过视频去传授跑步方法。开俱乐部能教的人有限,我想让更多的人手机一点就能看到。我希望成为健康科学运动的推动者,通过20年的努力,到60岁的时候看到成果。”

    

他还有另一个希望。

   

 “我希望有人把我的故事拍出来,我来演我自己。”

    

“很多人叫你中国阿甘。”

    

“嗯……”他犹疑了一下,一脸憨笑问道,“我的故事难道不比阿甘精彩么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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